离开了翠湖食堂，贺础安和梁绪衡手挽着手，一同向联大的男生宿舍走去，一路上梁绪衡给贺础安讲了自己为出庭辩论所做的种种准备和遇到的许多困难，贺础安这才知道，为了打赢这场官司，梁绪衡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真正理解了当时陈确铮对胡承荫说的话，如果胡承荫借钱给了那鸨母，恐怕梁绪衡真的会气得揍他一顿。
之前说起楚青恬的情感问题时，梁绪衡还满面踌躇，举棋不定，可此刻说起法条来，梁绪衡却如数家珍，字句铿锵，言语间透出满满的自信：
“大椿自幼失去父母，在大伯家寄人篱下多年，大伯为了偿还赌债，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把她卖给集园鸨母林桂芬，而林桂芬买她的原因显而易见，是为了让她出卖身体谋取钱财，毋庸置疑，这一定是非法的。从集园回来以后的这几天里，我把从清朝到一九三五年修订的《中华民国刑法》中的相关法条都梳理了一遍，刑法规定，使未满二十岁的男女脱离家庭为‘妨害自由罪’，具体分为‘略诱罪’及‘和诱罪’两种，区分就在于‘略诱’是用暴力逼迫，而‘和诱’是以利益诱惑，而大椿的情况完全符合‘意图盈利略诱罪’的范畴。”
此时贺础安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可是咱们及时把大椿从集园救出来了，那老鸨自然也就不能从大椿身上获得盈利了，这样还能定她的罪吗？”
梁绪衡点点头：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定罪与否不在于是否‘盈利’，而在于是否有‘意图’。只要犯罪行为人带着盈利的目的，一旦略诱行为完成，即使未达到盈利目的，也依然构成略诱既遂，犯罪行为人是否真正获利并不影响该罪的成立，不能因为略诱行为完成后没有取得实际利益就判定犯罪行为人无罪。集园的鸨母林桂芬不顾大椿的意愿与其大伯签下卖身契，并卖出高价‘开苞费’，即便是你们将大椿救出来，林桂芬‘略诱既遂’是板上钉钉的，依法最高可以判五年有期徒刑。”
贺础安痴迷地看着梁绪衡，他觉得她在引用法条分析案情的时候，整个人都闪耀着夺目的光彩，而此时的梁绪衡却满心都在案子上，自顾自地向前走，对他眼中的欣赏浑然未觉，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在查阅了历代的各种法条和资料以后，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从古至今，人口买卖一直都是违法的，可现实中的判例却十分混乱，在量刑上也往往并不严格，少有判例能真正给买卖人口者判处应有的刑罚。百姓对于男女地位的不平等早已司空见惯，落后的妻妾制、奴婢制至今依然大行其道，不用说在昆明这个西南边城，家中三妻四妾的、奴婢前呼后拥的，咱们从小到大还见得少吗？”
梁绪衡越说越气愤，此时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从前方的街角处拐了过来，贺础安让梁绪衡稍等片刻，自己赶忙跑过去买了些糖山楂和煮花生，一手一个油纸包地跑了回来，捧到她的眼前。
梁绪衡拿出一颗糖山楂放进嘴里嚼了嚼，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从近年来各地的诸多判例来看，我们国家对于‘妨害自由罪’的司法规定和各地方的司法实践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虽然全国各地都以《中华民国刑法典》为法律准绳，但是在不同地区法律执行的结果却千差万别，有些落后地区对于犯罪者的定罪和量刑极其不规范，甚至可以说是儿戏！”
梁绪衡把头抵在了贺础安的胸口，贺础安想紧抱住她，可是双手都被占着，只好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
“础安，眼下所有能做的我都做了，但是对于这场官司的结果，我真的有点悲观。如果最后那鸨母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大摇大摆地从法庭里走出来，我该怎么办呢？”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绪衡，你只要尽力了便足够了。”
梁绪衡仰起头来，有些埋怨地看着贺础安：
“你也真是的，你就不会说一句‘你一定能赢’哄哄我吗？”
贺础安有些着急，可他刚想解释，梁绪衡就塞了一颗糖山楂，堵住了他的嘴。
“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若是那爱说漂亮话的，我也不会喜欢你了。不好意思啊，跟你唠唠叨叨说什么法条啊、判例啊这些个枯燥的东西，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贺础安摇摇头，赶忙说道：
“我并不觉得枯燥，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只是……”
“只是什么？”
贺础安似乎有些后悔说了这个“只是”，可最终他还是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绪衡，我感觉你内心深处仍旧是喜欢法律的，如果你继续学习法律，我有把握你毕业之后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法官或律师，舍弃学了这么久的法律，转系去学地质，你真的不后悔吗？”
梁绪衡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和怀念：
“础安，你听说过史良吗？”
“我在报纸上看过她的新闻，她是‘七君子’之一，是位鼎鼎有名的大律师。”
“当初我之所以选择法律，便是受了史良女士的影响。她成为执业律师之后，有一半的官司都和妇女的不幸婚姻有关，她认为法律一面是条文，另外一面是人情，而一个社会只有妇女得到了真正的解放，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解放。她为妇女打的每一个官司，都在尽全力为她们争取应得的权益，这实在让我很感佩。所以在报考大学的时候，我就坚定地选择了北大法律系，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如同史良一样为广大妇女争公平、求正义、谋福利的好法官、好律师。如今我已经在法律系学习了将近两年，我跟我的师长和同学们也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但我却要先行一步，走另一条路了，若说我心里没有不舍，那一定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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